忆钱老锤炼我们的学风

作者:汪成为

时间:2011年11月29日   来源:科技日报    

　　我是1957年在原国防部第五研究院（老五院）参军的，虽然钱学森是老五院的领导之一，但我是一名刚刚参加工作的“新兵”，并无直接得到钱老指导的机会。1985年，我从航天部调入国防科工委，在原国防科工委领导的战略部署下，参与了钱老直接指导下的一系列工作，有幸直接感受钱老赤诚的爱国情怀、聆听钱老语重心长的谆谆教导、亲历钱老科学严格的治学精神。

　　一、坚决贯彻聂帅提倡的严肃、严格、严密的“三严”作风

　　钱老自青年时起就十分严格地要求自己。1938年，他在美国的《航空科学杂志（Journal of Aeronautical Sciences）》上发表了一篇28页的论文，题为：《可压缩流体边界层（Boundary Layer in Compressible Fluids）》，但在论文的手稿中详细记了导师冯·卡门（Von Karman）的书面指导意见（共3页）、钱老本人为撰写该论文所作的演算和推理（共250页）、导师对论文的修改、以及全部参考文献。这真是一个严谨学风、实事求是的光辉范例。

　　自聂荣臻元帅提出“三严”作风后，钱老更是严以律已、身体力行，他是“三严”作风的模范执行者和坚定的贯彻者。

　　钱老在与我们进行交流或者谈话后，有时他还会补上一份字迹工整的信件。他说：“留下白纸黑字，一是对他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加压”。

　　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某一天，钱老对我说：“把昨天我给您写的信退还给我，上面有错字，我更正后再退还给您”。我立刻回到办公室，取出钱老的信，逐字地检查，仍找不到任何“错字”，但还是把原信交给钱老了。

　　第二天，钱老把信还给我后，我急忙地打开信件逐字阅读，终于发现了钱老所改正的“错字”了。原来是一个属于1977年国务院颁布的《第二批简化字》中的某个字，但国务院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在1986年又宣布废止这个简化字了。钱老认为，既然宣布废止了，如再使用它就属于“错字”了。读信后，我伏案良久、深受感动，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和教育。

　　有一次，钱老让我写一篇关于计算机软件发展趋势的文章，我觉得这是自己比较熟悉的领域，因此，没用几天就写完了，并很有信心地交给了钱老。第二天刚上班时，钱老手中拿着我的原稿，笑眯眯地对我说：“送您一首诗吧！‘爱好由来落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您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

　　我红着脸说：“诗是袁枚写的，您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请把文稿退还给我吧！”。钱老哈哈大笑了，把文稿还我时，轻拍我的肩头说：“头未梳成不许看喔！”。

　　后来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钱老的多次启迪下，经过反复思考和推敲，逐渐认识到：计算机软件发展的前景将会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钱老这才初步地表示满意了，并说：“有点意思了，在实践中深化认识吧！”

　　二、应尊重权威、更应坚持真理

　　钱老曾多次向我指出：您是研究系统科学和信息科学的，因此，您必须深入了解这两个学科的发展历程、又紧密跟踪这两个学科的最新发展，只有这样，才能从中提炼出它们的发展规律、预测发展趋势、指导未来的工作。因此，您就应认真学习维纳（Weiner Nobert）的理论和他对系统科学发展的贡献。按照钱老的指示，我开始认真地阅读维纳的著作。

　　但当钱老发现我过于热衷于维纳的“神经网络理论”、并企图用它去解决一些现实的复杂系统的问题时，钱老就对我进行及时的提醒和批评了。1989年，我撰写了一篇题为《目标是研制极度并行的非程序化自适应信息处理系统——从神经网络计算机说起》的短文，并呈钱老审阅。钱老对这篇短文网作如下的修改：

　　首先，他把“从神经网络计算机说起”改为“从所谓的‘神经网络计算机’说起”。并且做了如下的批示：“注意：人脑是开放的复杂巨系统；今日而今后计算科学技术的发展在并行，从低度并行到高度并行，再到极度并行。不是什么模拟神经网络”。

　　1989年11月23日，钱在给我的来信中指出：“希望您彻底消除对‘神经网络模拟机’的幻想，维纳等人都是机械唯物论者，所以脱离实际，最终也必须是唯心主义。您一定要是辩证唯物主义者！”。

　　尼科里斯（Nicolis)和普利高津(Prigogine)是上世纪世界著名的研究复杂系统的权威，尤其在耗散结构等方面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在他们访问我国时，宋健国务委员接待了他们二位，我也有幸与他们进行了面对面的交流，受到很大的启发。

　　1993年4月，在钱老主持下的一次关于“复杂性问题”的研讨会上，我汇报了自己基于尼科里斯和普利高津的理论、开发的一个“在信息传递过程中大脑皮层中的复杂度变化”的计算机模型，并兴致勃勃地进行了演示。

　　当日下午我就收到了钱老的来信：

　　“今天上午您满怀信心地演示，我的反应并不热烈，现在向您作些说明。尼科里斯和普利高津是诺贝尔奖获得者，是开创了非平衡热力学，所以得了奖。近来又同哈肯(H.Haken)搞了开放的简单巨系统理论，还是用他们那一套熵的概念，……但不能用于开放的复杂巨系统。您上了普利高津的当，把复杂当作简单了”。

　　第二天上午，钱老又和我做了长时间的谈话，他说：“您现在已是863计划信息领域的首席科学家了，但这只是一个起点。我希望您用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用辩证唯物主义武装自己。”

　　三、使命感、严要求，“志不强者，智不达”

　　自上世纪80年代起，钱老就督促我们应密切关注世界科技发展的动向，并结合国情和军情，提出一些谋略建议。

　　1991年9月，美国的《科学美国人》杂志出版了一期专刊，刊登了一组当时美国信息领域的权威对信息技术发展趋势的论文，专刊的封面上写着“未来将是在Cyberspace中工作、娱乐和成长”的警句。钱老敏感地意识到，这是美国准备拓展“信息”内涵的一个信号，要求我在一周内写出该专刊每篇论文的摘要和论文作者的背景。尤其应分析为何不用“Information space”而用“Cyberspace”的背景和原因，要求我对“Cyberspace”的中文译名提出建议。当时我国还没有因特网、外文资料和杂志也很有限，一周后我只是写完了某几篇论文的摘要。

　　直到1995年8月21日，美国的《时代周刊——TIME》出版一期关于“Cyber War (Cyber战)”的专刊。钱老手握这期专刊，语重心长地对我做了如下的批评：“你看，四年前的“Cyberspace”，今天变成“Cyber War”了。您对战略层面上的疏忽，影响了您在技术层面上的深入”。

　　我详解了一句：“我缺乏军事知识”。钱老很严肃地说：“不、不，缺乏的是研究战略问题的使命感。墨子说过这样一句话——‘志不强者智不达’，您应该用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提高使命感，增强责任心！”

　　钱老就是这样地教育我们、启发我们和锤炼我们的。他严格要求而又耐心引导，他对年轻一代的成长寄予厚望，并以自己的道德文章给我们树立榜样，以自己的一举一动影响着我们。每当回忆起钱老对我们的指导和教诲时，常常油然而生杜甫的传世佳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