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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家琦:金陵读史七十年

作者: 缪志聪

20170921  来源: 中国教育报 

 

  9月的南京,尚未入秋,小雨过后郁郁葱葱。穿过百年南京大学旁的青岛路,拐进一个小院,里面绿树成荫,有几栋公寓楼。其中一栋,就住着茅家琦。

  从1947年考入中央大学至今,91岁的茅家琦绕着南大,与历史结下了大半个世纪的缘分。他至今共出版重要学术专著20余部,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涵盖晚清史、太平天国史、中华民国史、当代台湾史等领域,是国内太平天国史研究名副其实的泰山北斗,也是台湾当代史研究当之无愧的拓荒者

  这位江苏土生土长的历史学家、南京大学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史学。我在工作上主要做了三件事,一个是早期的太平天国研究;一个是开展当代台湾史研究,填补中国近代史研究的空白;还有就是毕生对人文精神的弘扬以及历史真相的求索。茅家琦说,自己是工作上求突破,人生里求安稳,一辈子住在南大的这个小楼里,最近更是不太出去了

  治学之路:一个学经济的历史学家的诞生

  茅家琦走上历史之路有些偶然。1946年底,19岁的少年茅家琦从泰州老家来到南京,顺利地考上中国银行,当上了一名检券生。第二年春天,不安分的他分别参加北京大学和中央大学的招生考试,结果陷入幸福的烦恼:他同时被两所顶级大学录取。

  茅家琦选择了中大的经济系。但很快,那个风云变幻的大时代就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茅家琦入学的时候,国共内战全面爆发,一年多以后,学校给学生放了长假。1949年,南京解放,中央大学改名南京大学。1951年,茅家琦毕业留校,并于1953年成为政治经济学教师。1956年,茅家琦申请调到历史系。

  因为学经济出身,茅家琦在转系申请中表示单纯的经济理论很难解释经济问题,必须把经济问题置于历史发展的总过程中,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这个理由似乎过于抽象,但是茅家琦用它成功地说服了历史系的领导,成功转系。

  1956年年底,他正式到了历史系,从此再没有离开南京大学研究历史的岗位。六十年弹指一挥间,他历任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系主任、历史研究所所长、台湾研究所所长等职务,并获南京大学终身成就奖,都因为这一历史的机缘。

  刚跨入历史之门,茅家琦研究的是经济史。很快,他便发现经济史这个课题太广、太泛,很难抓住重点和核心。刚开始研究,对象应该集中一点、小一点。茅家琦决心调整方向。当时国内太平天国史很热门,加上国内最顶尖的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罗尔纲在南京搞研究,并在南大历史系兼课,茅家琦决定把研究方向转向这一领域。

  日后再看,这是一个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做出的一个正确的决定。不久,茅家琦独立完成的一篇关于杨秀清的论文得到罗尔纲的肯定,这个可贵的肯定,成了国内两位顶级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几十年友谊的开端。

  不久,茅家琦又结合自己的经济学知识,写了《太平天国失败后的江南农村》,因为视点独特,此文在学界引起了很大反响。那时,他白天在系里担任主任助理,处理繁杂的行政工作,晚上回家看书,每天基本上都看到十一二点。就这么一边看,一边查字典,一边翻译,一边记录,他抄了满满6抽屉的卡片,最终出版了《太平天国兴亡史》《太平天国对外关系史》等一系列标志性著作,成为史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游在真理的长河:研究历史要四根拐棍

  196487日,上海《文汇报》发表了茅家琦的一篇论文《论李秀成》,在全国史学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也引发了一场对他的大批判。就是由于这一篇文章,茅家琦成了江苏省第一号叛徒辩护士。这期间,茅家琦一直默默做着研究,加强人文精神与思辨能力的训练,丝毫未停下追求真理的脚步,直到2012年,他才发表一篇答辩文章:《忠王不忠辨析》,其学术追求的韧性可见一斑。

  到了20世纪80年代,茅家琦感觉太平天国史研究过热,遂将目光转向中国的近代化,而且一转就转到了台湾的近代化上。

  1949年以后的台湾历史是中国近代史研究中的空白。1980年,茅家琦应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的邀请去美国访问了两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茅家琦看了很多书,了解到1949年以后台湾社会的变化和发展。

  回国后,茅家琦跟其他老师商讨一起研究台湾史,很多人都觉得这个问题太敏感,不敢涉足。但茅家琦不考虑那么多。研究种种客观存在,取得认识,当然需要理性——一种穷根究底的、不受任何权威和各种功利限制的独立研究精神。茅家琦说。

  凭着对历史的执着追求,1988年,由茅家琦主编的《台湾三十年(1949—1979)》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引起海内外学界的强烈反响,被誉为新中国成立后大陆首部具有开拓精神的当代台湾史专著。出版社开始印了5000册,后来又再版了5万册。因为这本书还带有学术研究的成分,有些高校还把它列为博士参考书。

  一从事学术研究,茅家琦就开始了独立思考。自觉思考人生问题的意识,是他探索研究和建构史学思想的哲学渊源。前辈史学家强调研究历史必须掌握两根拐棍”——古汉语和外语。这是从史学即考据学的角度提出来的。茅家琦认为,在现阶段仅仅靠这两根拐棍已经不够,需要加上另外两根拐棍,即弘扬人文精神与弘扬进化认识论。

  198329日,茅家琦经过长期思考和深入探索,在《光明日报》发表论文《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中假说的运用》。他提出,历史学家的历史著作往往是一种假说,是相对真理,不能视为绝对真理;需要经过多方面的检验,逐步修正错误,接近绝对真理。那应当如何检验历史研究中的假说是否是真理呢?茅家琦认为,一要看以后陆续发现的材料,要能继续证明已经提出的假说是正确的;二要看人们的思想理论水平提高以后,是否仍然认为过去提出的假说是切合实际的。

  真理是个长河,你在真理这个长河中游泳,你可以倾尽全力向真理靠近,但是你永远到不了真理的尽头。真理是个长河,你在真理的长河中游泳,你要慢慢向前进,一步一步前进,但是你总到不了最终目的,因为真理是向前发展的,没有尽头的,所以你只能看到一个阶段,我们称之为相对真理。你到不了绝对真理。因此你写文章,发表你的见解,只能是个假说,这个假说里面你要经受住考验,要坚持真理,改正错误,逐步前进。这一段话,成为茅家琦的名言,也见证着中国历史学界的孜孜探索和求真精神。

  历史哲学的形成:思想合力构铸历史

  2016528日,茅家琦先生史学思想学术研讨会在南京大学举行,当天也是他90岁寿辰,其新著《历史与思想论集》首发式同日举行。这本被他视为从事历史研究60年最大收获的著作,用了近15年才告完工。

  20世纪90年代,时任南京大学名誉校长的匡亚明邀请他担任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的副主编。其间,茅家琦认真阅读了很多书稿,撰写了《孙中山评传》。在《丛书》出齐以后,他又联系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进一步思考一个问题:思想对于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究竟有怎样的关系?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茅家琦说:在这一过程中,我深刻地体会到思想文化与社会历史发展存在着很大的联系。整个思考的过程,大体经过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肯定人文精神与历史发展有巨大关系;第二阶段,肯定人文精神与思辨精神两者都与历史发展有巨大关系;第三阶段,形成一种理念——思想合力构铸历史。

  为此,茅家琦先后写了三本书:《思想文化与社会发展》《桑榆读史笔记——认识论、人生论与中国近代史》以及《历史与思想论集》,不断深化自己的理论新见,并在《历史与思想论集》提出了思想合力构铸历史,为他半个世纪的探索做了总结。

  在茅家琦看来,这一理念的提出,是多年来学人的探索和总结,是南京大学人文社科研究的一大成果。茅家琦进一步阐述何为思想构铸历史:第一、其中所说的思想是指被历史人物接受,并作为创造历史的指导思想的社会意识形态;第二、思想构铸历史的过程中,有四个不可缺少的环节:构铸历史的思想(系统化的社会意识形态)、构铸历史的主体(包括人民群众和英雄人物)、构铸历史的方式(包括和平改革和武装斗争)和最后构铸而成的历史实际;第三、多种不同的思想主导着创造历史的各类历史人物的实践活动。在实践中,各种思想相互碰撞、相互融合,最终,某一种思想(多数的情况下是几种思想的融合)构铸了一定的历史实际。

  茅家琦认为,思想构铸历史,并不是指某一种思想构铸历史,而是指多种思想的合力构铸历史,不能简单地说是思想构铸历史,在一个历史时期以内,往往有多个人以多种思想为指导,进行创造历史的活动。各种思想相互冲突、补充、融合,最终形成一种合力,创建了一个新的社会。

  历史精神的传承:在时代的延续中闪耀

  垂暮之年,回顾我的学术道路,最是忘记不了的,是孙副校长、陈主任和匡校长对我的深情帮助。在秋天的余晖里,茅家琦的语调沉缓,念念不忘要感谢几个人。

  时任南大副校长的孙叔平和南大政治辅导处陈毅人主任,是他走向历史研究的推动者;时任校长匡亚明是他强有力的支持者。茅家琦说,他还清晰地记得匡亚明校长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刻,讲的一句悄悄话不要紧张,再写文章。

  事情发生在19649月。那时因为美化叛徒李秀成,全省正对茅家琦进行大批判,批判他鼓吹叛徒哲学。一天下午,历史系在会议室召开批判大会。在系办公室门口,茅家琦意外遇到匡校长。当时距离开会还有一段时间,系办公室门口,只有这位灰头土脸的青年学者和校长两个人。

  我叫了一声:校长!并对他苦笑了一下。匡校长当时对我说了两句话,八个字:不要紧张,再写文章!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感到这是匡校长的一句安慰话。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是十分感激的,而且永远记住了这八个字。茅家琦回忆说,这件事一直支撑着自己从事学术研究,而这种对青年学者求真务实的保护与鼓励也深深影响了自己。

  后来,许多的年轻人,就像青年茅家琦和匡亚明那样,在茅老的指引下,走向史学研究的道路。作为一个独立治学、具有很强的理性思维能力的学者,茅家琦一生的治学,充满了对人道的关怀和理性的探求。在他60多年的教学工作经历里,这种精神也一以贯之,其教学与教育工作严肃认真又细致有方,在南大师生中有口皆碑。

  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教授经盛鸿1980年到1982年在南京大学历史系读研究生期间,选修了几门茅先生执教的课程。茅先生不仅讲课认真,而且对我们的每份课后作业都细心批改。我至今还保存着当年先生批改的作业。经盛鸿回忆,茅家琦对作业改得十分细致,甚至将文章中的错别字弊足也用红笔订正为蹩足这给我极大的震动,使我认识到社科工作者必须重视中国语言文字的基本功。

  茅家琦始终认为,大至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兴旺,小至一个学校、一个系科的发展,光靠一个人、一代人的努力不行,而要靠全民族、全学校、全系科的世世代代的奋斗。他的一个给一名学生上课的故事就广为流传。

  有一年,南大太平天国史专业只招收了一名女研究生。即使对着这一位听课的学生,茅家琦也如同对数百、数千人的听众一样,一丝不苟。不少学生亲眼目睹茅家琦先生正襟危坐,拿着教材,极其认真地讲着,而在他的对面,只坐着这一位学生。

  就在今年5月份,90多岁的茅家琦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指导青年史学家如何做学问:《给青年史学家的三点意见——如何写好博士论文》。他说,青年学者要培养实证精神,要弘扬思辨功夫,要提高进化认识论的实践能力。

  对青年学者,茅家琦多年来一贯勉励。香港中文大学郑会欣教授1982年从南京大学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工作后不久偶遇茅家琦,茅老当时就热情地鼓励他要珍惜机会:从事历史研究最重要的就是要掌握第一手资料,要甘于坐冷板凳,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进行研究,由点到面,持之以恒,最终一定会取得成绩。”“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但此情此景仍历历在目,老师的这番教诲语重心长,使我受用不尽。郑会欣说。

  回顾七十年的读史历程,我永远忘不了陈主任、孙副校长、匡校长对我的帮助教育;回顾七十年的读史历程,我的最大体会是:实证、思辨和进化认识论;回顾七十年的读史历程,我还要感谢许多青年学者和我的亲密合作。没有这种合作,许多著作是写不出来的。在采访行将结束时,茅家琦讲了这三个回顾,恰似与南大古朴的校区一脉相承,诉说着百年的人文史。


更新时间:2017-09-22 18: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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