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四大反派”

作者：张百年

发布时间：2012年09月04日   文汇报  

　　1956年，我所在生物制品研究所排戏参加会演，请上影厂演员凌云作指导。我因担任主角，幕前幕后和凌先生接触甚多。此后，分道扬镳——他被划“右派”下乡劳动，我被押送闽北深山改造。二十多年后阳光普照，我们重又相逢，倍感亲切，又合作写过剧本。凌云当年是很有名的“反派演员”，海燕电影厂1957年出品的反特影片《羊城暗哨》中，就有凌云饰演的特务头子，伪装成手执纸扇的“算命佬”联络匪众。电影上映后，风靡全国，凌云也就此广为人知。此前此后，他饰演的大多是“反派”，原因之一是他长相不那么英俊潇洒，之二是他出身大官僚家庭。这样的演员，一般不能演正面人物。他最后的艺术形象，是在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中演团长。在上影厂的“四大反派”中，凌云先生最长寿，2010年4月谢世时，年已九十。

　　程之先生也是著名“反派”，他饰演的人物更多，比如：1944年话剧《希特勒的把戏》中的希特勒，1945年话剧《梁上君子》中的伪警察，1948年话剧《太太万岁》中舞女的姘夫，1949年电影《腐蚀》中的特务祁科长，1950年电影《姐姐妹妹站起来》中的巡长，1953年电影《鸡毛信》中的歪嘴伪警察，1954年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中的残匪毕根，1957年电影《疾风劲草》中的右派教授，1958年电影《两个巡逻兵》中的潜伏特务独眼龙，1961年电影《红日》中敌七十四师参谋长董耀宗，1981年电影《子夜》中的投机商何慎安，等等。程之不但能演，而且能导，他的配音艺术也相当高超，还在全国多家电视台做过节目主持人。有一次当主持，他居中，配合他的竟是赵忠祥和宋世雄。他对京剧谭派不但喜爱，而且唱做俱佳，京胡拉得更好。他的书法亦甚可观，正楷隶书都拿得起。此外，他还是出色的相声演员，虽说本文中的“四大反派”都能说相声，但数他说得最多，也最为出彩。他有一句从艺格言是：“演戏要生活，生活不演戏。”他为人的确厚道、善良、诚恳。我先后到他府上去过三次，有一次谈完正事，他的夫人取出相机说：“你上次不是说要和他合影嘛。”我连忙说：“真不好意思，今天我穿得太臃肿，有失礼貌，下回吧。”孰料竟留下一生遗憾——两天以后，《新民晚报》赫然登出程之逝世的消息。原来他在市政协元宵晚会上唱罢京剧选段《盗御马》，又为舒适操琴，而后在后台从衣架上取衣时，心肌梗塞，猝然倒地，就此匆匆告别了艺术人生，享年七十。四位中，还算他走时最年少。

　　第三位是于飞先生。我是先认识方丽英——即现在被称为“老舅妈”的嫩娘，而后才结识她的丈夫于飞先生的。于飞性格随和，温文尔雅，但宽额高鼻，白肤鬈发，身材高大，很“假洋鬼子”；而早时国产电影中洋人的形象，大多是坏蛋，因此以他的尊容，只能演神甫、主教、国际间谍这样的人物。他在《斩断魔爪》《羊城暗哨》《蓝色档案》等作品中都担任了反派角色。在土生土长的汉人中，有这样的长相，又有如此表演才能者，实在不多。所以到了“新时期”，他又转而成为名噪一时演外国人的“专业户”，而且是全国仅有。于飞乐于助人，又很好打交道，业内一直有“好人于飞”的美称。可惜，他在1998年也飘然西去。

　　第四位是陈述先生。他性格豪爽，相貌堂堂，风度潇洒，浑身是戏，字也写得非常漂亮，墨宝留传甚多。他不同意别人意见时的口头语是“胡说八道”。他爱骑自行车，上海街头，常见他飞车而过的身影，骑的是一种跑车，夏日多穿短裤短袖衫，洒脱而健美。他塑造了多个反派形象。但以一当十，最成功，影响最大的，就是《渡江侦察记》中的敌情报处长。在片中，他的戏份并不多，但那个阴险、骄横、不可一世的人物，却是家喻户晓。所以你说陈述，别人就会接着说“情报处长”；你说情报处长，别人也会接着说“陈述”。这简直就成了歇后语。其实，他演过两个情报处长。“文革”中有两部老电影得以重拍，一个是《南征北战》，另一个就是《渡江侦察记》。但原来的导演汤晓丹先生重拍时只能当顾问，演员也有所更动，可是情报处长无可替代，最后还是陈述来。可笑彼时文艺强调“三突出”，反面人物要向正面人物让戏，拍反派人物时镜头要远，形象要小，镜头还得压低了向下拍。编导演摄录美，个个如履薄冰，人人提心吊胆，谁都只离“现行反革命”一步之遥。拍几个镜头，就赶紧送北京审查，就算是外景，摄制组都要在现场苦等，通过了，才敢往下拍；不行，只好重来。送着送着，先说很好很好，后来又说不行不行，多数戏又都重新来过。就那么折腾着，最终弄出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东西。结果拍出来后，观众也都不买账。陈述对这种审查、指示，就斥之为“胡说八道”。陈述先生2001年突患中风，2006年辞世。他晚年退休工资不满两千元，在当时的上海也就是个平均数吧。这四位先生家中的家具均极普通，没有一家有茶几，而陈述家的摆设似乎更寒酸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