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先生二三事
作者: 莫砺锋
恩师程千帆先生是享誉海内外的优秀学者,更是桃李满天下的优秀教师。程先生年轻时就立志为教育事业贡献终身,曾声称“最大的野心就是当教授”。
程先生晚年在遗嘱中说:“千帆晚年讲学南京大学,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当时我以证人的身份在这份遗嘱上签名,大为震撼:程先生是公认的优秀学者,但他竟然把培养学生看得比自己的学术研究更加重要!许多“程门弟子”都珍藏着当年经过程先生批改的论文草稿,上面布满了红笔写的批语,连一个错别字、一个用得不妥的标点,他都细心地勾出来了。我从1979年9月到2000年6月,立雪程门二十载,对程先生的嘉言懿行了解得比较全面。但当我提笔写这篇文章时,首先想起的却是他偶然说出的几句话。
1979年4月,我正在安徽大学读本科二年级。作为“77级”大学生,我万分珍惜这个姗姗来迟的学习机会,心无旁骛地坐在安大外语系的教室里认真诵读ABC。忽然有外班同学要提前报考研究生的消息传来了,同学们撺掇我也去试试。我跑到省教育厅去查看研究生招生目录。最后选定了南大中文系的“唐宋诗歌”方向,导师是程千帆教授。当年6月,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考场。5场考试下来,自觉考得还可以,就对录取心存幻想。可是有人告诉我,考前没有与导师联系过,更没有到导师家去拜谒,录取的希望是很小的。没想到暑假过后,我竟收到了南大的录取通知。到了9月,我就与两个新同学一起见到了满头白发的程先生。坐定以后,程先生说:“这次共有40多人报考我的研究生,有人写来了10多封信,寄来各种文章、学习笔记,也有人几次带了礼物跑来见我。可是你们三人连信也没有写来过——这很好!”说也奇怪,我一直记得最初听他所说的这几句话。在程先生门下,需要的是诚实、刻苦,任何投机取巧都无隙得入。
2000年5月17日,程先生突发脑梗塞,被送进南京脑科医院抢救,从此一直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当年6月1日,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两天,程先生的女儿从医院打电话催我快去,说先生正在不断地呼唤我的名字。我匆匆赶到程先生的病榻边,他却已不省人事。过了一会,他喃喃地说了几句难以听清的话,突然,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相当清晰地说:“我对不起老师,我对不起黄先生!”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程先生一直牵挂着黄季刚先生日记的出版,这部日记虽然早已由程先生整理完毕,且已在出版社排版,但尚未印出,这是先生在弥留之际最放不下的事情。要知道,当时由我负责编辑的15卷本的《程千帆全集》即将出版,最后的一批校样曾由程先生过目。程先生在人生的最后瞬间不问他本人全集的事,却念念不忘他的恩师黄季刚先生的书,这绝非偶然。程先生对他的老师一向怀着深切的感激和怀念,他曾从黄季刚、刘衡如、胡小石、刘确杲、胡翔冬、汪辟疆等先生问学,终生念念不忘,并将自己的成就归功于诸位老师。程先生曾在金陵大学选修过著名化学家戴安邦教授的课,直到晚年在南京大学的校园里路遇戴先生时仍敬执弟子礼。可以说,程先生晚年为振兴南大的古代文学学科倾注了全部心血,这正是对他曾在金陵大学和中央大学受教的诸位恩师的最好报答。
程先生自身发出的光辉是其学术成就,他更重要的贡献则是把文化的火种传递给下一代,使之生生不息。
(作者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